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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下了幾天豪雨，傍晚雨勢暫歇，亟需活動筋骨的我們到附近的山路上散步。

那是一大片連綿的小山丘，入夜後零星錯落的民宅與庭園簡餐咖啡屋，把整個白天看起來很普通的景緻，裝點得熱鬧又充滿詩情。

雨後的山上，蟲鳴蛙噪的聲音特別響亮。我們走在縹緲的雲霧間，享受著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迷離燈火。 

    不久，一個很奇特的景象吸引了我們的注意：彎道旁的檳榔樹下，不斷湧出一群群白蟻。在路燈的映照下，那群白蟻就像一條向上蜿蜒的河流，緩緩朝四面八方沒入夜色。 

    很多人都說現代的年輕人是草莓族。針對這種說法，我一點都不認同。相反的，我很同情這一代的年輕人。

    雖然誕生在相對富裕的七八零年代；雖然成長在科技突飛猛進的現代社會，他們處境的艱困，必須面對的工作壓力，常被要求的超時工作，在工作崗位上的不安定感，這一切似乎全都遠遠超越三四五年級的我們。

    對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來說，能找到一份工作已屬幸運。即使事多、錢少、壓力大；即使所學難以發揮在工作上，工作地點又離家很遠，他們也只能選擇咬牙苦撐。

    因此，每次在捷運上看到沉睡在擁擠座位上的年輕人，我總是由心底生出一份憐惜與不忍。一天的開始，再怎麼說應該都是活力充沛的。可是那些穿著整齊、帶著大大公事包的年輕人，卻一大早就個個面露倦容。應該是長年累積了太多的疲倦，有的才一坐下，沒幾分鐘立刻進入熟睡狀態。

    鎮上有家經營了二三十年的小麵攤。我們偶爾會特地繞道光顧，原因是他們家裡幾個女兒當中的一個，多年前曾是班上的學生。

    冬夜，花點小錢，坐在他們家的屋簷下，吃碗熱騰騰的陽春麵，看看久未謀面的學生，順便問候問候他的家人。雙方短短的幾句閒聊，每次都給我一份溫暖的感覺。

    不知從何時開始，因為一項食品頗具本土古早風味，這家麵攤的生意逐年熱絡了起來。鎮上重建「老街」之後，一到假日他們家甚至出現門庭滿座的盛況。看到他們忙碌的身影，我前往的次數當然逐漸減少。

    好幾年不見，一個周六午後，才剛從北部回家的我，因為錯過了午餐時間，再度登門光顧。生意果然很好，即使已是午後兩三點，麵攤依然熱氣蒸騰。

    很明顯的，麵攤已由新一代的接掌。販賣的主力食品沒變，窄仄的門面也沒有絲毫更動。和幾十年來一樣：依然只是式樣、高矮不一的桌椅毫無章法地散置著；廊簷、壁角依然是一片斑駁而且堆滿礙眼的雜物；使用的大小碗碟也仍然是早該替換掉的發黃塑膠製品。見到這樣的景象，我忍不住心裡納悶著：經濟情況應該早已改善，為什麼營業場所還是沒有稍作改善?

    當妳發現「人所宣稱的跟真正相信的根本不一樣」時，心中不必覺得驚訝或不舒服。原因是：人的內心世界本來就常常處在變動狀態。也許在說話的當下，發話者的內心真的是那麼想，只不過之後加入其他時空因素，想法很快改變了。

    我自己也常常在話才一出口，就發現想法瞬間改變了。好像前幾秒才說出口的話語，忽然觸動了自己潛藏在心底的眾多想法一般。等想法逐一順了排序，不同的言談自然與之前有所出入。

    當然，一個人在興奮激動時，說出口的話語難免失之太滿；憤怒懊惱的時候，話語更是少不得有失公允。等事過境遷，當事人的心底雖常為自己一時的辛辣、狂妄或冒失後悔，卻已失去最好的更正機會。如果我們認真看待這些算不得數的話語，只不過是虐待自己氣死自己罷了。

    更多的情況是：人們在心中幾個方案仍彼此折衝時，常常一面思考一面發話。這時說出的話語，往往只是自我反芻，針對的不見得是身邊談話的同伴。如果身邊的親友被這些半屬自言自語性質的話語惹惱，誤以為自己莫名其妙地竟被說教，那才真的是十分冤枉。

    所幸，這種狀況大都發生在與好友或家人親密相處的時刻。既是親朋好友，既是親密相處，心中有所不滿自然不該迂迴曲折地掩飾。每當這種狀況出現在我身上，談話對象一吐槽，我當然趕快笑著說：「那只是說給自己聽的，只是拿來提醒自己的，不要介意!」

    在飛機上折騰了十四個小時，甫下桃園機場，我直接和遠從南部北上的姊妹會合，直奔台北第二殯儀館。

    三姨的告別式簡短莊嚴。對早已被肺腺癌折騰到生活失去該有滋味的長者來說，儀式的過程當然沒有太多的悲戚。一直到最後瞻仰遺容時，情況才忽然急轉直下。

    捻起一朵嬌豔鮮美的蘭花，跟著散居各地的至親步向靈堂後的棺木時，三姨端莊柔美的容顏還持續在腦海裡放映，眼前的景象卻震撼了沒有心理準備的我。那看來幾乎完全陌生的容顏，讓在場的至親忽然湧起滿懷的不捨。尤其是那幾位一樣白了頭髮、一樣已經來到黃昏階段的舅舅阿姨們，更是站在棺木的角落悲不可抑地頻頻拭淚。

    走出會場，我再次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。我決定再次努力，努力說服到目前還有疑慮的家人，讓他們成全我預先簽下「大體捐贈」的想法;也讓我真正貫徹「剩餘物資再利用」的一向作風。

    當離開人世的那天到來，我不希望舉行任何有可能出現溢美之詞、有可能引人過度悲傷的追思儀式；不想讓仍可利用的軀體忽然灰飛煙滅，讓某個需要器捐的家庭日日望眼欲穿，甚至最後只能留下憾恨；更不想被遺留在荒郊野外的墓園裡，引起路過的人們太多可怕的遐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