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6
近幾個月來身體欠安，由於老是頭暈，幾乎難以正常作息。幾番到醫院診查，卻一直無法藥到病除。看著外子三天兩頭忙著帶我看病、張羅家庭瑣事，我心中直有萬般不捨。
這不捨的情懷，使我夜半因病轉側難眠時，寧可起床窗下小坐，或到書房盤桓，也不忍讓忙累了一天的他，又因我的嘆息與翻身而有所驚動。我常想，如果連他都累倒了，我還有誰可以依靠？
因此，在這段生病期間，他熟睡時的鼾聲是我最大的安慰。為了讓自己的病體早日康復，好使外子不再憑添太多的憂勞，也讓全家人的生活再度步入正軌，個性一向閒不得的我，總是一有空就盡量臥床休息。
可是，一而再，再而三的休息，對一向求好心切又過慣充實生活的我並不容易。只要身體稍感舒爽，一上起課我很自然地又是慷慨激昂；一得閒忍不住就想改改作業、看看書、作作畫，甚至提筆抒發心中所感所想。而只要這樣幾次揮霍，不出兩三天病情又會再度加重。這樣的結果是：自己沮喪之外，又帶累學生以及全家跟著我受罪。
幾次舊事重演後，外子逐漸對我的行踪緊迫盯人，每次我才一開始想做點事，發現的他立刻就是一頓責備。而我當然只好像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一樣，不好意思地苦笑著收起「玩具」。
雖然他的責備，有時已接近疾言厲色，但我從來不會生氣，也不敢回嘴。因為，他嚴格的管束，完全是因為「心中有愛」。愛與關懷使他這陣子變得比女人還要婆婆媽媽。但做為一個有十五年經驗的母親，他的嘮叨，卻反而使我心中充滿溫暖與感恩。
結婚十六年了!在這段不算短的朝夕相處中，如果不是他大小事不嫌煩地提醒與扶持，個性過度熱情、敏感、執著，又急如星火的我，可能早就搞砸了很多事。如今當年的事一一事過境遷，仔細回想起來，常常在不覺莞爾中深自慶幸。
有時我不免想到：如果我的另一半從不嚕嗦，結果又會怎麼樣？我猜，我可能很快就糟蹋完自己的生命了!而我的兒女、我的親友、我的學生，少不得也要常常被我牽扯得難以悠閒自在。
記得當年結婚時，家中的雙親並不贊成，他們擔心身為獨子的他，家中有因病失明的母親，以及年屆高齡的祖母。但是，他親自寫了封信給家父，信中承諾給我一輩子的幸福。
而多年後的今天，細細回想起來，他的確一直信守著他的諾言。無論是初婚時在家專心主持家務的那六年，或者是往後重新踏入教育界的這十年，他都時時關心照顧著我的身體健康與心理狀況。
每當我心情一陷入低潮，他總是不斷買書、借書供我閱讀；也鼓勵我彈琴、學畫、寫作，以期我的心靈能有所安頓。一到假日他更是常常帶著一家人四處郊遊散心。我生性愛鑽牛角尖，每當這一老毛病再度重犯，他更是耐下性子一再解說，直到我心中的塊壘全數盡消。
四年前，九十五歲的老祖母罹患嚴重的老人癡呆症，那正是我們家的多事之秋。在忙亂中，他不但仍盡力維護著我，使我能調適到每天吃得下、睡得飽、心情愉悅；甚至在這期間，還慨然應允我，讓我拋下一切重擔，北上照顧病重孤獨的娘家雙親。而且，每次一住就是七八天，直到雙親病情略有起色，才回家料理一家老小。
雖然每次一返家，家中難免四處雜亂，但我知道，一個大男人在上班之餘，還得處理家庭瑣事；還得照顧大小便已失禁，又不肯使用成人紙尿褲的老祖母，怎麼想都已經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。但是他也瞭解：我為人子女的另一份責任，一樣不容推卸。
為了兼娘家顧雙親及家庭，我最後終於想到：「何不把台北的父母接回家中好就近照顧？」剛開始有這個想法的時候，我猶豫了很久，不知如何把這個想法告訴外子？深怕已擔負四代同堂重任的他，會覺得壓力太大、空間太擁擠。沒想到我才一提及，老公竟然爽快地允諾，他說：「人老了總得有人照應！」
雖然接回雙親時，公婆十分諒解，老祖母的喪事也已辦完一個多月，但兩位老人家的加入，仍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─白天上班時，擔心他們吃不下、住不慣、沒人陪伴太無聊；晚上回家，又怕他們睡不好、有病痛。
父母一向早睡，為了不吵醒他們，我這夜貓子自然更不能過於隨興。那樣沉重的心裡負擔，看在外子眼裡，自然是既著急又心疼，夜深人靜時忍不住又是一陣叨念。還好，他的話我總算聽進心裡，慢慢地終於能夠像他說的一樣，以平常心對待自己的雙親了。
為了讓父母能夠有較大的生活空間，有更自在的活動環境，隔年四月，我們毅然訂下了附近的一棟預售屋。雖然房子的各期款項常常讓我們捉襟見肘；雖然監督施工，讓外子一年多來不得稍歇，但是，看見父母搬進新房子後，有個小庭院可以種點花草、蔬菜，我的內心真是感到十分的安慰。在重敘天倫、承歡膝下之際，我更不會忘記，這一切的幸福都得自於外子的「無私」相助。
但願在足夠的休息，努力地運動之後，我的身體能逐日硬朗，使外子擁有一份更安穩的中年生活。也期盼在勞苦奔波、繁瑣艱難之際，我們夫妻仍能保有赤子之心，共享人世間數不盡的美好事物。如果我們夫妻能共偕白首，我更希望自己能永遠記得滿足稱謝，努力和外子共同經營這個美好而溫馨的家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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