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夢碎 

    平野簡餐咖啡的老闆竟然會出事!直到事發之後好幾年，每一想起，我的內心還是覺得惋惜悲傷。

    事實上我和老闆非親非故，而且從頭到尾只見過兩次面。但是兩次的閒談，卻已讓我對老闆的勤勉踏實與滿懷願景，有了粗略的了解。由於內心讚賞，我對這個人自然地多了些許額外的情分。

    平野簡餐咖啡是間躲在荒郊野地的庭園咖啡廳。第一次光顧，其實完全是誤打誤撞。

    那天在不熟的山路中轉錯方向。眼看迤邐而上的道路越變越窄，想去的餐廳又不見蹤影，大家心裡都有些焦急。就在決定迴轉下山另尋道路時，眼尖的女兒忽然看到那個躲在前面轉彎處的大招牌。

    「哇！真是開了眼界，這種地方也能做餐飲生意？」因為好奇，喜歡四處戲耍的我們決定一探究竟。

    沒想到車子才一彎進大門，舒適清幽的空間就讓我們眼睛為之一亮。相較於附近的荒煙漫草，這個正值暮春、蜂蝶飛舞的庭園，簡直像個世外桃源。

    開闊平整的碧草。燦爛又多樣的群花。向四方蜿蜒而去的白色石子步道。幾隻吃著草的小黑羊。散置綠蔭下的搖椅、鞦韆、木樁板凳。對庭園餐廳來說，這園子真是個頗具附加價值，可以讓顧客好好休憩戲耍的舒適場所。

    下車時，鋪著碎石子的停車場，已經停了六七輛大小汽車。進到餐廳一看，我們都張大了眼睛直呼不可思議。即使是個假日，在這個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地，客人要即將滿座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!

    很快的我們發現了生意熱絡的個中緣由。平野簡餐咖啡的餐點真的是既平價又可口。一樣是蒜燒黃魚、白菜花生蹄膀、腐釀咖哩蝦，他們家烹煮出來的就是恰到好處不甜不膩。雖然對咖啡我們早已略略見過世面，偶爾也買些好豆子回家自行研磨烹煮，但是這家主人調煮出來的咖啡，一樣讓我們連聲讚嘆。    

    用過餐點後，到樹蔭下逗弄小黑羊、玩起鞦韆、搖椅的我們，忽然發現才剛煮著咖啡的老闆，在客人大都離席後，竟已在園子裡奮力地動起刀剪。老公和另一個客人看了，不約而同地走過去笑問道：「怎麼不請人整理啊？這麼勤勞！」

    正忙得汗流浹背的老闆一聽，連忙停下手邊的工作，開心地回答道：「自己創業啊！能省則省。」也許是覺得彼此有些投緣，話匣子一打開，他開始一草一木介紹起庭園景觀的來龍去脈。最後還興致勃勃地指著圍牆邊說：「等以後有空再挖個大池子，多種些柳樹，多養些鯉魚，整體的感覺應該會更好。」

    「哇!真是厲害!上千坪的庭園，只靠家人自行設計、自行打理?」所有在場參與閒談的客人，幾乎都佩服地連聲讚嘆。    

    有了第一次的好印象，隔了三四個月，和大姑一家聚餐時，我們再度登門光顧。我發現，晚上一亮起燈火，整個庭園與建築看起來更加錯落有致。被四周的暗黑色調與嘈雜蟲鳴一襯托，這裡多出了一份令人歡喜的神祕、溫暖與迷離。

    才第二次走進平野簡餐咖啡，記憶力超強的鄭先生一見面就迎上前來，熱絡地招呼道：「廖先生廖太太，好久不見！今天有客人啊？喔!是大姊、姊夫?歡迎歡迎!」老公聽他這麼一說，笑得好開心。等點完餐飲，老闆一走，他馬上笑著跟大夥兒說：「你們看，這就是我說的「用心」哪！」

    由於那天我們去得稍晚，用畢餐飲其他客人已經差不多走光。鄭先生又過來招呼我們。聽到老公誇他的咖啡、讚他的菜色，開心得索性坐下來，和我們細細談起這四五年來創業的林林種種。

    我們好奇地問他：「餐廳為什麼不開在熱鬧一點的地方？」他說：「沒辦法，資金有限，只買得起比較便宜的丘陵地。光是這樣，我已經負債好幾百萬。」臨走，他送到門口，客氣地說：「如果不嫌棄，歡迎再次光臨！下一次你們應該可以吃到我們最近正在開發的新菜色。」

    在沁涼的夜風中，彼此高興地互道再見。隨著車子的漸行漸遠，我發現平野簡餐咖啡的招牌，在一片漆黑的山路上，真的是一點都不明顯。

    我心裡老惦記著：「下次應該建議老闆，好好整治那塊招牌」，老公也說找個機會再帶台北的妹妹去光顧。偏偏那幾個月東奔西跑非常忙碌。只是由介紹前往的同事那裡，我們陸陸續續知道：餐廳又有了什麼新變化？知道他為了擴大知名度，還利用假日舉辦美食品嚐會。我們夫妻聽了，都笑說：「這老闆還真的是很拼啊！」 

    但是，我們從此再沒踏進這間餐廳。因為前後相距不到半年，親切用心的老闆竟然毫無預警地去世了。

    他去世的消息，是過了好一陣子才輾轉傳到我們耳中的。聽同樣去過那裏的朋友說：「也不知道是心肌梗塞還是什麼意外?聽說喪事期間，前面的餐廳還是照常營業!」看我們瞠目結舌，他繼續說：「看起來也真的不這樣不行! 因為負債那麼多，不能不做生意啊!」

    爲他感到悲傷的心情持續了好幾年。雖然同情他的家人，雖然喜歡他們的餐飲，但是我從此再也無法踏進那家餐廳；就算是開車經過附近，我也寧願繞道，寧願遠遠避開那令人心情黯淡的地方。

    每次一想起那個老闆，我總會爲人世的無常感到惆悵不已。不過，在淡淡的悲傷中，我也一再告訴自己：至少在世上的那幾十年，他曾經活得有夢想，曾經活得很起勁。我想，如果有來生，鄭先生應該還是會緊緊地擁抱著夢想；應該還是會選擇過著全力打拼的生活吧!

    前陣子，對這件悲慘的事件，我忽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想法。和一般人比較起來，鄭老闆的遭遇，似乎並未如同我一向所感受到的那樣悲慘。一樣是來時空空，去也空空；一樣是避不掉生老病死的重重關卡，我們這些為他感到悲傷、為他的不幸感到不平的人們，最後的結局和他又有多少不同?差別應該只在：我們的辛苦付出與享受成果的時光，比起他相對加長而已吧!

    就算真的清楚知道，人生無論如何都很難按計畫進行；就算一開始就清楚，忙碌的最終仍會是一場空，我相信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，包括鄭先生在內，仍然會心甘情願地選擇終日忙碌追索。

    雖然表面上看來，這樣的行徑實在有點得不償失；雖然連自己的理性思索沉澱下來時，都常常很難認同內在情感的熱烈蠢動，但是我們還是會像玩耍中的孩童一樣，永遠在行走坐臥中費神費力；在屢仆屢起中披荊斬棘。

    因為盡心盡力過的人都發現，一個人唯有用力、用力、再用力，才有機會了解到：何謂「淋漓盡致」的生命滋味?唯有提升、提升、再提升地完成每一個困難的人生階段，才有機會體認到：什麼樣的感受，才算得上是「幸福的極致」?

    所以，我應該在這裡祝福鄭先生。祝福他在下一個新的生活空間裡，有機會玩得更愉快、更盡興!也祝福他在下一份珍貴的生命歷程中，有機會活出更多更多令人佩服的精彩片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