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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伯一家，從好幾代以前就住在村外往鯉魚山的小路邊。因為上上下下節儉勤奮，一直過著雖然清簡卻略有餘裕的生活。

雖然從不敢奢望擁有自己的田產，但是民國四零年代，因為政府推行的「耕者有其田」政策，在五十一歲那年，清明伯以公告價格，意外地向地主購得一小塊農地。雖然因為購買農地讓他們欠下了一大筆借款，但是全家人都歡欣鼓舞，清明伯更是開心得幾夜夜不成眠。

為了償還借款，他們夫妻以及幾個兒子、媳婦從此更是日夜奔忙。除了增加承租的佃地，一忙完自己的農事，他們還在附近的幾個村子裡四處打零工。

可能是天氣炎熱中了暑，也可能起因於長期過度勞累，在五十八歲那年，清明伯一收割完那一季的稻榖，就毫無預警地病倒在自家的田裡。

眼看著藥石罔效，從隔壁村請來的庒腳醫生，只能焦頭爛額地看著他病況惡化。一向沒什麼病痛的他，昏睡幾天後竟然很快斷了氣。

由於經濟並不寬裕，而且距離不宜喪葬的農曆七月只剩幾日，悲傷的家人選了個良辰吉時，隔天就幫他入了殮，火速準備著出殯的種種事宜。

誰知，半夜他竟意外回了魂。正燒著紙錢的兒孫媳婦們，突然聽到棺木裡傳來微弱拍打聲，全都嚇得魂飛魄散。經過親人鄰里一陣喧騰，渾身汗溼的清明伯這才得以重見天日。

失而復得，家人當然欣喜若狂。他那養女送作堆的老婆，更是激動得一下子暈了過去。也因為這個常人無法理解的特殊經驗，一向卑微的清明伯，忽然成為附近村落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。

幾個月的調養，清明伯不但恢復健康，身子骨更是老當益壯。只是，他的性情卻從此有了很大的改變。不知是養病時悠閒慣了，還是往後家裡沒人主動要他幹活兒，清明伯從此再沒下過田。

白天家人都務農去了，剛開始他還會幫著看家、照顧院子裡豬雞鴨鵝這些牲畜。不久，他開始騎著腳踏車帶小孫子四處串門子。但是鄉下地方的大白天，除了狗及牲畜的叫聲，大部分聚落都像座空城。

生活索然無味的他，因此變得非常喜歡過節。所幸我們台灣人一年裡除了民俗節日，還有好幾個重要的宗教活動。無論是哪個節慶，只要是必須舉行祭拜儀式的日子，他都非常喜歡。一到那些節日，他總是好幾天前就顯得特別開心。

住在鄉間的台灣人，因為經歷過日據時代不准公然舉行敬神儀式的階段，所以格外重視必須祭拜的節日。有錢人家不必多說，即使窮困的家庭也都會縮衣節食甚至借錢賒帳，想辦法弄出一桌豐盛的菜餚來。

按理說，節慶當天家人非常忙碌，他理當幫著家人照看數算不清的細碎瑣事。可是，看慣他四處遊走的家人，已經不再對他有什麼要求。他常常從一大早就騎著腳踏車出門，一家串過一家；一個聚落逛過一個聚落，大家雞飛狗跳的忙碌景象，讓他更加感染出一份火熱熱的歡樂氣息。

鄉下人是很溫暖好客的。不管是不是親戚朋友，幾乎每到一家，年高德劭已經年長到不必跟著打轉的鄉親們，都會招呼他坐會兒、泡泡茶、吃吃節慶才有的小點心。

一家吃過一家；一個聚落嘗過一個聚落，回去時常常已經吃不下自家媳婦準備的飯菜。時日一久，家人當然頗有微詞。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。

雖然喜愛節慶，但是最令他期待的，還是附近村子裡的婚宴場合。不論認不認識，不論腳程幾公里遠，只要一聽說哪裡有喜事，他一定早早就到場。

主人家一看到他總是很開心，因為死裡復活的他被看成是難得的福星。在大喜的日子裡，誰不想沾沾他的福氣？因為這樣，主人家甚至把他奉若上賓，離去時還會送他一些「菜尾」。

清明伯從小就非常喜歡吃「菜尾」。他總是認為「菜尾」比正式的喜宴好吃，而且越燉越夠味。早年娶媳婦的那幾次，雖然菜色簡單到不行，但是「菜尾」他一樣捨不得分給別人。如今雖然較常有「菜尾」可以享受，但他仍是百吃不膩。

有一天，因為路上下大雨，清明伯好不容易抵達隔壁村落的大戶人家時，婚宴已經草草結束。所幸天氣不佳很多人沒有赴宴，剩下的「菜尾」多到可以在屋簷下一路排開。

由於必須等「菜尾」充分滾透，還得好好放涼才能打包帶回家。吃過乾料也享受過一大碗熱騰騰「菜尾」的清明伯，當然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和辦喜事的那家人閒嗑牙。

不知是不是天雨路滑踩到了一小撮剩菜殘渣，想繞到屋後上廁所的清明伯，忽然在那排散熱不易的「菜尾」中，狠狠地摔了個四腳朝天。不但被打翻的「菜尾」燙傷了一大片腰背，還嚴重摔傷了脊椎骨以及一條大腿骨。

因為受傷嚴重，只不過臥病三四天，清明伯就在家人的陪伴下過世了。享壽六十七的清明伯，當然再度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。

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，如果自己是當事者，寧願選擇只活五十八歲。大家都說，那樣不但死得輕鬆，還能在家人的心裡留下懷念與敬愛。

當然也有不少鄉親持不同意見。他們笑說：「好死怎麼說都不如歹活啊!能悠悠閒閒地吃吃喝喝好幾年?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!」

當然，別人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匆忙地離去的同時清明伯心裡怎麼想?如果他一點也不覺得留下任何罣礙與悔恨；如果他的心中甚至覺得心滿意足，那麼這樣的人生應該已經算得上差強人意了吧!

畢竟在長長的一生中，有所得必有所失；有一部分被稱頌、被欣羨，難免也會有某些部分被批評、被看輕。我們這些置身其外的人，應該也沒什麼好說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