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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五歲那年,母親生著重病,爸爸日夜陪在醫院和死神拔河。

    我們這些極需照顧的孩子,被叔叔們接回了位於屏東鄉間的老家。之後持續了好幾年,我們固定在寒暑假回到老家的大宅院。 

    雖在窮鄉僻壤,大宅院裡住著二十幾戶四五代同堂的血親。在人氣最旺的年代,圍牆裡的人口數,維持在兩三百人上下。

    每天天一亮,忙著農事的大人們趕早出門,圍牆裡放著暑假的小孩子們,就成群在前後進的迴廊裡、空地上流竄戲耍。 

    年齡接近的孩子,加起來少說也有二十幾個。每次一玩起捉鬼、跳繩、木頭人、老鷹捉小雞這類團體遊戲,為了入列大夥兒都爭先恐後。

    領頭的孩子當然要大家排隊輪流加入,但是比較霸道的總是一玩再玩。年紀較小、沒人緣或手腳不夠俐落的,卻只能一直在旁觀看空等。

    二叔公家的秀勤堂姑,正是那個完全吃不開也入不了場的其中一份子。雖然她年紀最大輩分也最高,但是她那慢人家好幾拍的動作,以及一口鑲在消瘦黝黑臉龐上的大暴牙,實在很難被不懂事的孩子們尊重。 

    每次團體遊戲一開始,兩個壁壘分明的孩子王點數人頭時,不想被帶累的他們,總是有志一同地故意跳過她。她如果開口抗議,數人頭的就會說:「好啦好啦!下一次再換妳!」可是這個「下一次」總是讓她一等再等。 

    很多孩子一遇到這樣的不公平待遇,會哭著回家告狀,讓哥哥姊姊幫她出口氣;也有些孩子幾次之後,從此畏畏縮縮地作壁上觀。

    但是秀勤堂姑雖然一再被忽視、被哄騙,還是繼續一直排隊、一直抗議。偶爾年紀大的會心軟幫她說點話。只要一有機會下場,她立刻玩得歡天喜地。 

    那幾個令人難忘的暑假過後,我們被帶回了正常的生活。雖然年節一到,我們照樣會回到老家,但是一段時間沒有玩在一起,所有的孩子忽然都不知躲到那兒去了?

    只有秀勤堂姑,每次一回到家,她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身旁。早上大家一起到麻竹林挖竹筍,順便下到圳裡摸蜆仔;傍晚我們偶爾會拿著布袋以及繩子做的假餌,一起到田裡釣青蛙;晚上她更是會跟著我們跨坐在堂屋的長條椅上,聽一群大人們打屁閒聊。 

    最後一次在老家看見秀勤堂姑,大概是在我升上初中一二年級的時候。那之前,由於風災水災農作欠收,圍牆裡各房的景況一年不如一年。後輩晚生們,能讀書的都到外地任職去了;書讀不來的,也大都放棄農耕相繼出外謀生。 

    秀勤堂姑那些同父異母的哥哥們,是各房中最早搬離祖宅的。也不知怎的,他們一去就去到了老遠的台北萬華。等過了幾年,連秀勤堂姑也跟著搬去了台北

    失去連絡之後,我從未想起她。只是偶爾回到老家,看到她那原本是大老婆婢女的母親,才會略略意識到她的存在。 

    再次見到秀勤堂姑已是十年之後。那一年母親到長庚進行心臟手術。出院後爲了方便回診,爸媽受邀借住秀勤堂姑的大哥家。

    再次見到堂姑,我只能用「嚇一跳」來形容。應該是經過矯正,她超好笑的大暴牙已完全不見蹤影。透著歡喜的臉龐上,她白皙皮膚、端正的五官,以及長長的秀髮,在在流露出花樣年華該有的青春婉約。 

    和她交談真是件賞心樂事。她讓我想起過往在老家的點點滴滴,也讓我懷念起奔跑玩鬧的快樂歲月。談起工作,她說在哥哥的塑膠工廠幫忙,擔任自己在行的會計工作。 

    再次連上線後,透過娘家母親的轉述,我陸陸續續知道她的人生際遇。知道她被來和哥哥洽談生意的日本老先生收為乾女兒;知道她被乾爹帶回日本繼續求學;知道她嫁給旅人醫生;知道她和先生從北海道搬回新加坡繼承夫家的事業……。 

    開第二次心臟手術前,母親應邀和她的家人一起前往新加坡探親、旅遊。回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日,母親一直念念不忘秀勤堂姑這個情深意切的晚輩,也一直歡喜讚嘆她寬闊優雅的美麗家園。 

    進入教育界多年,秀勤堂姑幼年時消瘦黝黑的身影,在我腦海裡一年比一年鮮明。在鼓勵孩子們正向思考,教導孩子們應對進退該有的正確態度時,她成了我課堂上很好的活教材。 

    人生似乎本來就是這樣:隨著大小際遇的變化,誰也無法預知自己或身邊其他人未來的人生。所以走在順利的階段不該太得意;陷入一時沒避開的泥淖也不必太自卑。讓我們還是先確切地掌握好踏實的每一天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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