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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認識阿春,是在四十幾年前的夏日午後。

    那天是星期六,母親難得有個空檔正在午睡。剛升上初二的我,一面演算難解的代數,一面照顧著生意清淡的雜貨鋪。忽然,有個人用粗嘎的嗓子大叫:「買麵條!給我買包麵條!」

    抬頭一看,只見門口站了個蓬頭垢面、眼光犀利的女人。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慌忙搖手道:「不必!不必!」誰知,這個光著腳丫子的女人,竟朝著我繼續衝過來:「買!買麵條!」

    一向鬼點子不少,做什麼也少有畏懼的我,被她這一驚嚇,忽然像石化了般無法動彈。頓了好幾秒,使盡了吃奶力,才終於顫著聲音大喊:「媽──媽──」

    聽見這聲慘叫,母親以為發生了什麼不測風雲,鞋子都顧得穿,就從臥房衝了出來。待見到這位貴客,問明了原委,才鬆了口氣說:「好!好!買兩包。」

    那婦人走後,我忍不住叨唸起母親:「麵條我們店裡就有,一包才賣幾元?媽,妳竟然花那麼多錢買她的兩包?」可是母親卻拉著我的手,帶我到門邊說:「這個女人精神有些異常!妳看她─」母親這句話都還沒說完,只見她又踅進了鄰居的家門。

    幾乎不過三四秒,抱頭鼠竄的她幾乎立刻從鄰居的家狂奔而出。後面還跟著掄起掃把、破口大罵的王太太:「肖人驚打!我就打乎妳傾畚斗!看妳以後敢不敢擱來!」那一幕看得我們母女倆目瞪口呆。

    大約是生意難得做成,第一次和母親照面就有收穫,從此每過一陣子她就會再度登門。雖然家計一直十分拮据,深具惻隱之心的母親卻從未讓她失望。即使正當月底,連買菜錢都必須拿抽屜裡的小銅板拼湊,母親還是會拿些現成的毛巾、肥皂相送。

    久而久之,她逐漸成了我們家的「特殊」朋友。只要一踏進家門,母親就會請她坐會兒,端杯茶讓她解渴,再為她到廚房張羅點吃剩的飯菜。她雖然精神略有異常,對母親請吃飯這件事,卻一直十分客氣,總是再三推辭。總得等母親端到眼前,一再催促,她才會靦腆地接過手去。雖然大都只是白飯澆了些湯汁,但才一接過手,她馬上狼吞虎嚥,看起來就是一副很久沒吃飽的樣子。

    有一次吃過飯,她心滿意足之餘還捨不得離開。母親於是一面工作一面和她閒聊。由她斷斷續續、支離破碎的對話,母親逐漸了解她足堪憐憫的身世。原來她的老家遠在台北縣瑞芳。她說,她的丈夫和五個兒子先後死於礦坑災變。因為無依無靠,只好帶著年老的婆婆四處流浪。

    母親知道她的處境後十分同情,為了得知她住在何處,甚至曾到附近的防空壕中尋找,可惜一直不曾見到她們的蹤影。但是母親從此主動叫她常來。每次她一來,不但燒熱水讓她洗澡,還會包點兒東西讓她帶回去孝敬眼睛已經失明的婆婆。

    那時大約民國五十幾年,公務人員的薪水普遍偏低。老是捉襟見肘的母親,不得不幫著左鄰右舍修改衣物、裁製新裝,家中因而常有不少零碎布頭。這些零碎布頭母親捨不得丟,總是裝成一袋袋善加收藏,以備不時之需。

    有一次,母親看她裝口香糖、麵條的袋子實在髒破不堪,就用幾塊碎布搭配著,仔細縫了個新的送她。她接過那個新手提袋,先是一愣,然後驚喜地拿到門口,就著門外的光線,一再摩娑一再欣賞。看她喜愛手提袋的歡喜模樣,一向樂於助人的母親忍不住又對她說:「過陣子我再幫妳作件衣服吧!」

    那個「過陣子」其實並沒有等多久。隔了幾天,晚上吃過晚餐、理好家務,行動派的母親立刻挽起我的手,要我陪她到布店選塊耐穿又便宜的布料。之後趁著幾天的零碎空檔,母親很快幫她製作了一件寬鬆的「布袋裝」。

    衣服作好沒幾天,她又上門了。一陣手忙腳亂之後,洗完澡的阿春終於換上新裝。看到她幾乎變了個模樣,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。從此,阿春造訪的次數更加頻繁,只要路過一定進來坐會兒。

    有一天她又來了。那是個星期日的下午,母親才忙完家務,正彈著風琴自娛。她一進門,聽見琴聲,馬上湊到琴旁,高唱起母琴彈奏的聖歌。她的舉動令母親十分意外,忙問她是那兒學來的?

    阿春得意地說:「我七八歲時上過教會的主日學,不但會唱聖詩,還會背誦聖經節喔!」說著說著,她背起聖經中的詩篇二十三章:「耶和華是我的牧者,我無欠缺。祂使我躺在青翠的草埔;引導我到安靜的水邊,─」十分感動的母親忍不住跟著她念了起來:「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,亦不驚災害;因為你與我同在,祢的槌、妳的杖安慰我。─」

    往後,幾乎是一星期一兩天,只要阿春把東西「強迫推銷」得差不多,就會來到我家。等母親工作告一段落,她們除了一起讀聖經、唱詩歌還會閒話從前。

    這樣的相處大約持續了幾個星期後,母親開口問父親:「怎麼樣?這個星期天能不能帶她一起上教堂?這陣子看起來精神滿正常的,應該不會有問題才是!」在父親的首肯下,阿春竟真的開始與我們一起上教堂。每到星期天,她總是一大早就到我們家興奮地等候。 

    可是,才去了幾次,牧師就登門拜訪。他先是寒暄問候,接著問起阿春的情況,最後臨走才下定決心言明來意。他說:「對不起!不是我們不歡迎,實在是有困難。長老們說,她說話、唱歌那麼大聲,有些會眾會怕!」 

    牧師的話語當然讓母親覺得不盡人情,但是聽在我們姊妹的耳中卻一點兒也不以為忤。因為我們姊妹老早就向母親抱怨過:阿春老是在同學群中認出我們的身影;她老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大聲呼喊我們的名字。她不能和我們一起去教會,對我來說至少省掉了向朋友解釋的麻煩。

    牧師回去後,母親再度恢復與阿春一起讀經、唱詩歌的日子,直到自己的風溼性心臟病再度惡化。之後母親的生活陷入一片愁雲慘霧,再也沒有心力去觀照阿春的生活。不過,即使纏綿病榻,只要病情略有起色,母親仍會問起阿春的事來。阿春自從不常見到母親之後,來的次數漸漸也少了。

    後來母親北上開刀,我們舉家遷往郊區阿春的音訊差不多就斷了。只有大姊曾在上班的路上遇過她幾回,給了她一些錢。有一次坐公車經過高雄火車站時,我也曾驚鴻一瞥見過她蓬亂的身影。

    之後我們陸續出嫁、父母接著又搬到台北定居,阿春像斷了線的風箏,從此再也無緣相見雖然無緣再見,內心充滿關愛的母親,一直到晚年,依然常常叨唸起當年流離失所的阿春

    時光飛逝轉眼間幾十年就這麼過了。別說是父母早已離世,就連當年才雙十年華我們,現在也已滿頭白髮。每次相聚,姊妹們談起母親的過往,偶爾會說起那個歷經風霜的阿春;每次一說起和阿春相聚的那些年月,我們就更加思念起自己那滿心悲憫的母親。

    多希望人生真有「來世」,多希望人生真的可以重新來過!如果能有來世,我相信上蒼一定會垂憐,一定會彌補阿春一個幸福美滿的新人生;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新來過,一生受盡病痛折磨的母親,也一定能擁有一個健康順利的新生活。我也只能寄予無限的祝福了!

說明:原文曾於民國八十年左右刊登於台灣新生報副刊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  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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