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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出生在民國十七年的母親，一生命運多舛。

    十一歲，還負笈他鄉，我那從台南市遠嫁屏東鄉間的外婆，就因急病忽然去世。三兩天之間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，毫無預警地就此破碎。

    學業告一段落回到南台灣執教時，擔任國小校長，工作繁忙而且職務經常調動的外祖父，已經無奈地續了弦。身為長女的母親，除了得幫著年年生育弟妹的繼母理家，還得肩負起照顧上面那四個弟妹的日常需求。

    等到二十五歲，幾乎快成老新娘的她，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庭。剛新婚的那七八年，是母親一生中責任最單純、生活步調最能自我掌控的歲月。因為在身懷第五胎的三十二歲，身體清瘦卻算得上硬朗的母親，忽然罹患了一場差點失去性命的急性心臟病。

    那次的重大疾病，其實是由一個小感冒的疏忽意外造成的。之所以疏忽，是因為父親恰巧到北部受訓一個月，帶著四個稚兒、肚子裡又懷著七個月身孕的母親，根本分身乏術。即使自己感冒發著高燒，也只能將就著得過且過。

    還好，住院個把月之後，才八個月大的胎兒提早出世，母親因此躲過了一場死劫。但是，一生多難的母親，卻從此展開與風濕性心臟病長期對抗，並且隨著歲月的逝去情況節節敗退的辛苦生活。

    雖然五十一、六十一歲前後，母親勇敢地開過兩次刀，順利地置換了兩次心臟瓣膜，但是那惱人的疾病，卻一直無法連根拔除。無論在我所知道的哪個階段，母親一旦發燒感冒，依然會回到休息睡覺時只能半坐半臥的辛苦狀況。

    也因為慢性風濕性心臟病常會在血管壁造成血塊，後來在母親四十五歲時，甚至給她帶來了另一場生死交關的腦中風。那次腦中風，恰逢讓母親說成「貴人」的我，回家行使第一次投票權，才讓傷害停留在最輕微的進程中。雖然傷害輕微，卻已折損了母親大部分的語言能力。

    我還記得，大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，每次我回家，總是看到母親拿著鏡子，自己不斷練習著各種嘴型、各種發音。說話的能力當然全數撿回，但是一直到最後，她的語速都沒能恢復之前的迅捷。每次朋友到家裡拜訪，一稱讚起母親說話的溫柔與「慢條斯理」，我們都忍不住在心底偷偷地笑著。

    也許因為長年的苦難與磨練，記憶中的母親，毅力與耐力一直是超乎常人。除了心臟病初癒、失去五妹那年，以及輕微腦中風養病的那段期間之外，母親一直是家中所有人的精神支柱，也一直是整個家庭大小事務運作的總指揮。

    家中哪個孩子到哪個階段需要些什麼?宿舍的庭園該養些什麼、種些什麼才能開源節流?如何理財、如何撙節開支，才能讓天天早出晚歸的父親，不需要操心家裡的經濟狀況?她知道早年曾在日本京都以及大陸南京就讀過的父親，非常喜歡旅行，她總是想辦法在孩子暑假之前，備好一筆可以額外運用的經費。

    父親的職務一樣經常調動。大多數的時候，父親都是工作岡位中的領導者。風強雨驟的夜晚，家裡最需要他的時候，他經常都在外面忙著處理公務。搬家時，堆積如山的東西，當然大多數都需要母親篩選、打包；到了新環境，前庭需要點綴，也是母親一次次辛苦地載回幾公里外的漂亮咕咾石。

    母親一直是個喜歡動手做事的人。舉例來說，住在高雄的那十幾年，她很喜歡替斑駁的窗台油漆，並且總是想辦法在門前種上會開出成串漂亮花朵的爬藤植物。雖然一樣樣的副業已經讓她終日忙碌，她卻仍抽出時間，為孩子颱風夜救回來的小貓做個漂亮的小窩。

    為了達成種種設定的目標，結婚後不得不辭掉教職的母親，除了臥病不起，幾乎天天過著忙碌的生活。早年住在寬闊的宿舍時，她養過無數的雞鴨鵝，種過各種餐桌上出現的蔬果，甚至還異想天開地蝕了些本錢，種過可以按時收成的木耳及草菇。遷居高雄後，由於長大的孩子需求越來越多，母親更進一步展開了數不清的家庭副業。

    彷彿一切的磨難仍未體驗夠，母親的晚年除了再次忍受疑似乳癌的開刀，最後的十幾年，甚至還得面對父親因為泡湯導致腦力受損的意外；以及之後置換心血管時，因為輸血感染C型肝炎，進而發展成可怕的肝癌。

    那時我們幾個姊妹都已遠嫁他鄉，雖然我下決心把父母帶到鎮上，姊妹們也都不時前往探視，但是母親知道我們都有自己的家庭需要費神，常常寧可獨自忍受身邊的種種煎熬，也不願意讓我們姊妹為他們操心。

    即使七十幾年的人生中，不如意事總是十之八九，母親卻從未抱怨上天的安排。樂天知命的她，一直到住進加護病房，身上插滿了各種複雜的管線，仍然努力地用她還能動的那隻手，高興地隨著我們唱的聖歌輕輕打節拍。

    臨終的前幾天，她自知離去的時間已然迫近，甚至利用家人短暫探視的機會，向護士要了一支筆一張紙，歪歪扭扭地寫下了「再見!保重!」的最後話語。

    彷彿只是轉眼之間，母親的離去竟然已經即將屆滿十年。直到現在，每一想起母親，我總會想起她沒事喜歡捏捏我們姊妹的大腿，看看我們有沒有如她期望的長胖了些；喜歡看我挽起長髮、穿起她親自裁製的洋裝，然後喜孜孜地上上下下欣賞著、讚嘆著!

    至今，每一思念起她，我依然充滿無盡的不捨與無限的敬愛!但是，也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刻，獨自在黑暗中與母親喃喃細訴，暗暗地互通款曲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