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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「羅漢腳仔」是台語裡的一個名詞,唸的時候得把最後一個字往上拉長音,就像台語念「歌仔戲」中那個「仔」的音一樣。這個名詞意思指的是社會中沒有妻子兒女,只靠四處打零工維生的人。在十九世紀中葉前後,由於清末的台灣移民管制政策裡,有一個不得攜帶家眷的規定,所以當時的台灣社會,到處都有從大陸東南沿海移民過來的「羅漢腳仔」。在連一般人都生活困頓的農業社會中,這批四處流竄的「羅漢腳仔」,無疑是各個鄉村裡地位最卑微的底層人物。
 
    無田無業的他們,最好的出路是在地主家當長工。一旦農田遭遇旱澇,這些多年賣力工作、渾身是勁的羅漢腳仔,立即成為浮萍一樣的悲劇性人物。因為既是荒年,誰家也請不起更多的長工。
 
    等僅剩的一點點想望與體力消磨殆盡,最後如果能夠遇到一個溫暖的主人家,願意多少照顧他的風燭殘年,讓他分享一點點原本不屬於他的天倫之樂,那已是最好的結局。但是,我所知道的阿松伯是其中的一個特例。
 
    阿松伯是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故事主角。聽祖父說,他個頭高大,為人忠厚老實,最特殊的是:他的力氣是一般人的三四倍。別人背上兩袋四十斤的稻穀已是氣喘吁吁,他一次背上三四袋照樣健步如飛;不但臉不紅氣不喘,而且還可以長時間維持。
 
    這樣的長工何處找?照說鐵定是到處受人歡迎。運氣再怎麼背,都不可能流落到失業的境地。不過事實正好相反,「千里馬」似的他,三十五歲之前一直沒有遇到伯樂。
 
    原因很簡單,他的食量實在是太驚人了。每次才找到工作,能力都還沒發揮到,雇主就會被他每頓十幾碗的飯量嚇到。所以在時來運轉之前,阿松伯從來沒有嚐過安穩的日子,甚至根本從未吃飽過。
 
    在我很小的時候,每次父親一談起過往聽過的故事,話題最後就會繞到阿松伯的身上。阿松伯從來沒在我們家工作過,他是曾祖父的一位至交好友。之所以成為至交好友,一開始其實只是因為一頓晚餐及一夜的安頓。
 
    那年農作欠收,曾祖父雖然擁有很多田產,生活一樣必須一再算計。有一天黃昏,外面來了一個找工作的「羅漢腳仔」。曾祖父看他一臉風霜,知道他一定已經找工作找了一段時日。因為同情,曾祖父留他吃頓飯、洗個熱水澡、睡個好覺再上路。
 
    怕客人不好意思添飯,曾祖父特地陪著他一起用大碗公吃飯。眼看著阿松伯三兩下就扒完一整碗公的白飯,曾祖父立刻使眼色,要家人主動一再盛飯。在曾祖父的堅持下,阿松伯那一餐足足吃了六七碗公。
 
    吃過飯、洗過澡,依照農村習慣,大家天南地北一陣閒談之後早早就寢。睡到天才濛濛亮,曾祖父在意識矇矓間,忽然聽到倉庫那頭傳來陣陣奇怪的聲音。
 
    他叫起隔壁房的幾個兒子,大家手持木棍,躡手躡腳來到屋角的倉庫,一看竟是那個來找工作的「羅漢腳仔」。只見手腳俐落、動作飛快的他,已經將滿屋子的稻穀收拾得齊齊整整。
 
    這個「羅漢腳仔」,就是我們後來聽說的阿松伯。由於欣賞他的為人與能力,曾祖父那天早上留住了準備離開的阿松伯。讓他暫時在我們家幫襯了幾天,之後在隔壁村相熟的張姓人家,替他找到了一個位置。
 
    這個張姓人家已有七八個長工,只因剛剛失去唯一的兒子,需要一個可靠又有能力的人幫忙照管家中大小瑣事。
 
    阿松伯這輩子就一直待在張家。由於為人端正周到、勤快耐勞、敏捷冷靜,主人家幾年後收他為乾兒子,接著還把帶著三個小孩子的兒媳婦許配給他。從此他步上了坦途。
 
    但是家大業大之後的阿松伯,從來不曾改變為人處世的認真態度。對家裡的長輩妻小,他全心關照呵護;對手下的長工幫傭,他一樣親切相待甚至養老送終;對曾祖父久遠以前的知遇之恩,他更是未曾或忘。
 
    逢年過節,阿松伯會特地帶著伴手禮上門敘舊。臨走時,更是不忘握著曾祖父的手頻頻叨念著:「如果沒有您的看重,今天我都不知已流落到哪裡去了……!」多年之後,曾祖父去世時,阿松伯悲不可抑,不但到家裡陪著守靈,還分擔了繁瑣的喪葬事宜。
 
    時移勢轉,隨著先人的一一凋零,一百多年前的這一段往事,除了依然活在我這個無緣相會的後輩腦海中,應該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了。
 
    每次一教起國中國文課本那篇選自岳飛「岳鄂王文集」的良馬對,我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和學生們分享起這個「千里馬遇到伯樂」的真實故事。
 
    每次故事說到最後,我總會跟學生說:能夠成為別人的伯樂,那應該是一件很幸福、很開心的好事吧!
 
    當然,我很以擁有這樣的曾祖父為榮!真希望有一天,我也有機會成為別人的伯樂,不但帶給別人幸福,也讓自己的人生更有意義! 

 

說明:

    這是個一百多年前的真實人物。每次一想到這個人,我就不敢輕看身邊的每個學生、每個朋友、每個陌生人。但願他給我的啟示,不但鼓勵著很難事事順心的你,也帶給所有人無限的希望與美好願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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