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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阿順他爸是世界上最節省、最愛攢錢的人。他的節儉，鎮上的人全都十分清楚。而且還常常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    舉個例子來說，他從不外食。每次經過攤販街，他即便不得不進去和朋友說句話，也一定匆匆離去。朋友想請他吃碗香噴噴的切仔麵，他一定謝絕。因為欠了人情，未來少不得要還。

    平日在家裡，家人都很怕他，老婆、兒孫以及媳婦們，只要沒事總是盡量躲著他。大家都很不喜歡聽他提起以前三餐不繼的苦況。因為這些鉅細靡遺的敘述，家人早已聽得耳朵長繭，而且話說著說著，最後總會變成無止無境的重複訓話。

    他的三個兒子都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中年人，孫子大大小小一共九個，全都上了國中、高中、大學。但是，受日式教育的他，還是沿用年輕時一貫的訓斥方式。家人只要誰被認定有浪費嫌疑，不分大小都得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聽訓，而且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。

    阿順他也不喜歡旅行。有時遇到選舉，有免費的旅遊行程可以參加，他的老婆想去，他總是說：「有什麼好玩的？還有比家裡更舒服的地方嗎？」事實上真正的原因是，這些司機總會帶大家到休息站，看著熟人大包小包爭先恐後地購買，他兩手空空免不了有些尷尬。

在家裡，他看不得有人浪費水資源。只要老婆、媳婦水龍頭開得稍大些，或者小孫女洗手洗得稍久，他會立刻出言糾正。他甚至認為廁所不必每上一次就沖水。所以即使是到了他比較懂得享受的晚年，他們家的浴室還是沒有浴缸，也不用耗水的蓮蓬頭。他說：「一個大臉盆，一把小椅子，既省水又可以坐著洗。多舒服多方便啊！」

他當然也很懂得省電之道。雖然富甲一方，但是一家三代只共看一台二十吋的舊電視，而且一等老婆看完八點檔連續劇，他立刻關機，趕大夥兒去做各自的事情。他嚴格控管家裡的所有用電。一個晚上不上樓巡個幾趟他不放心。他尤其注意家裡那間大書房。晚上及假日，所有的孫子女們都集中在這兒讀書。電腦前、桌椅上的兒孫們在做什麼，都逃不過他的法眼。

偶爾他一得空，還會偷偷站在書房門外查看。一發現哪個孫子看的書超過五分鐘未翻頁，會立刻大聲糾正：「是不是擱睏其啊？」他突發的聲音，常常把正全神貫注的孩子們嚇得全身彈起。

他們家有洗衣機，是大媳婦的嫁妝。但是一直到老婆中風，幾個身兼職業婦女的媳婦忙不過來之前，家裡大大小小的衣服一直是手洗的。他總是說：「不是我們用不起電，只是那些機器一定很傷衣料。」

當然，以他崇尚自然養生的觀念，他們家也不會有傷身的冷氣機。夏天不到最熱的那個月份，他甚至連電扇都捨不得開，搧個芭蕉扇他已經覺得挺幸福的了。如果不是生長在濕熱的南台灣；如果不是大量採購蔬果魚肉價錢比較划算，他很可能連小小的冰箱都捨不得買。

前幾年家裡飼養的那缸魚，是他心頭每天的痛。他很後悔自己一時心軟，竟應允了心愛的長孫：只要段考全校前五名，就讓他飼養神仙魚。所以每天長孫一出門上學，他總會一再上樓查看。有一次實在忍不住，他偷偷地把照明燈以及濾水馬達的插頭拔掉。等長孫即將下課，他才再度將插頭插上。回來發現濾水馬達空轉，養的魚載浮載沉的長孫，當然氣得跳腳。

他也非常注意家中衛生紙的使用速度。衛生紙一包大概可以使用幾天，他非常清楚，而且總是按日計算。只要速度稍有改變，他就會在餐桌上對著全部家人提出糾正。他常說：「我們以前用的都是自己家裡劈出來的竹篾片。你們現用衛生紙竟然不知道珍惜。你們以為我們現在有這麼舒服的日子可以過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？」

家裡的老小幾乎都只能樣樣順著他，因為他掌管著全家的經濟。他的想法是「相合米，煮有飯」，意思是一家人把所有的資源聚在一起，才能點點滴滴不浪費，也比較容易產生更多的能量。

打從孩子開始工作，到娶了媳婦兒，家中「所有人」賺的薪水，全都得悉數交到他的手上，再由他統籌花用。大夥兒能自個兒掌控的，只有少少一些額外的差旅費、代班費。長孫考上藝術大學，需要一台等級較高的手提電腦時，都是媳婦拿夫妻好不容易積攢的私房錢，推說娘家送的賀禮才勉強過關的。

阿順他爸的確累積了不少財富。本來夫妻倆都出自清苦的農家，但是六十出頭，只是一個小小公務員的他，名下除了從祖先那兒繼承來的小小貧瘠農地外，已有兩塊建地以及三棟房子。這些資產怎麼可能光靠一家人的薪資積攢？

連隔壁鎮上的人都知道，他是專門放高利貸的。他不只用他們家自己的錢放利，還收集親戚、朋友、同事的薪水。說是幫他們理財，事實上是從中可以再賺上一筆。

這樣的高利貸照說風險極大，但是他十分小心，從年輕時代就自己仔細研讀相關的民事條例。只要哪個債主稍稍一出現異常，他總是趕在大家發現之前，找上對方談判。隔壁村那間瓦房、街尾那塊空地，以及老家後面那間地坪很大的土角厝，都是他這樣硬抝來的。連自己的親妹婿向他調個幾天頭寸，最後還錢時，一樣是連本帶利的。

自從屆齡退休，老伴又去世之後，他每天最大的快樂，就是騎著那輛已經和他相伴幾十年的腳踏車，四處收取利息，順便串串門子。大概是騎車運動以及動腦算利的機會不少，他真是老當益壯。

    一直到八十二歲跌倒突然去世之前，家裡沒有人知道，除了原有的不動產，他竟然還買了不少績優股的股票。至於放在外面還來不及收回的現金，應該一樣不計其數。

    為了讓老爸走得安心，阿順他們兄弟沒人敢說要幫他辦一場風光的喪禮。他們沒有租用冰櫃，才停靈五天，阿順他爸就這樣簡單地被送出了家門。

在往天堂的路上，阿順他爸十分開懷。每次一回想起孩子們見到遺產時不敢置信的神色，他輕飄飄的魂魄就忍不住一陣花枝亂顫。不過那一大筆還來不及設防的遺產稅，當然還是讓他難免遺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