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去之後
即使生命力堅韌驚人，媽媽終於還是在清晨的微風中凋零了。大體從醫院回到家中，我輕撫著她逐漸冰冷的額頭，忍不住一再痛哭失聲，內心一次次輕輕地向她訴說著無限的歉意。
母親的喪禮已經暫時告一段落。昨天晚上，妹妹送來了部份遺物。今天清晨打開檢視，除了幾件毛衣、長褲、薄外套，裡面還有兩件幾年前我送的長大衣，爸爸生前送的紅珊瑚項鍊，以及一本大大的剪貼簿。
翻開剪貼簿，我的眼淚忍不住又撲簌簌落下。大大厚厚的剪貼簿裡，按年份仔仔細細黏貼著的，是我久遠以前的一張張童年塗鴉、各時期的獎狀、照片、書信和零星刊登在各報中的文章。令人驚訝的是：其中竟還有兩張十幾年前手繪的母親節賀卡。
輕撫著這些連自己都早已遺忘的賀卡，感動與悲傷忽然排山倒海而來。雖然身為人母已經二十幾年，關懷、疼愛兒女的心情，常常讓我感覺心力交瘁，但是我發現，點點滴滴以兒女為榮的心情，竟遠遠不如自己的母親。
雖然遠嫁中部之後，為了讓孤單的父母有機會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，二十幾年來，我固定每個月回娘家一趟。但是，這樣的相聚，常常夾帶著太多責任的成分。對父母的思念，對相聚的渴望，當然遠遠不如父母對兒女的牽掛與不捨。
所以每次知道我準備回娘家，母親總會在電話中一再勸阻。換過兩次心臟瓣膜、開過一次乳房腫瘤的她，常常一再叨唸：「妳回來做什麼？我好得很，也很忙。倒是妳，一家老小要好好照顧。」
話雖這麼說，每次我ㄧ回到中和，遠遠的就會看到等著我的母親在巷口掃地。她牽著我的手，一進到屋裡就打開冰箱，從裡面拿出來的就是我愛吃的水果、熱紅豆湯或冰綠豆湯。
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珍惜；總是在懷念之間才會想念起過去的美好。可惜身處幸福的同時，卻很容易因為生活的繁瑣、責任的沉重，或體力的不堪負荷，不知不覺升起不該有的無奈與怨懟。
帶晚年的父母到中部小鎮居住的這十年間，美其名是「就近照顧」，事實上是父母的健康照護已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，我希望能減少自己南北奔波的辛苦。
已經習慣都會生活型態，喜歡坐公車四處戲耍的倆老，如果不是疼惜兒女的辛苦，如果不是想減輕兒女的牽掛，如何肯離開便利、熱鬧的台北，遠赴這連火車站都沒有的偏僻小鎮？
父母初到小鎮，正是外子九十七歲祖母去世的半年之後。我的理想是，讓父母和我們一家三代同住，彌補十幾年來不能朝夕相處共享天倫的遺憾。白天我上班時，父母有公婆相伴，應該不至孤單寂寞；偌大的庭園，對喜愛蒔花弄草的他們，應該也會使得生活更加充實有趣。
可惜這個理想只維持了三四個星期。生活習慣常年的不同，照顧公婆、父母四個長輩的莫大壓力，終於使得身兼數種角色的我逐漸心力交瘁。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，在附近找了一間房子安置父母，一方面可以繼續關照他們，一方面雙方仍可保留較多的自我空間。
遺憾的是，將父母帶到身邊孝養的心意，最後卻因自己體況變差，逐漸力不從心。一再打折的結果，陪父母的時間慢慢縮短、帶父母出門散心的次數年年遞減，最後連父母生病了都得煩勞別人帶去醫院。那份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精神負擔，我想也只有親身經歷才能真正體會。
還好堅定的宗教信仰與和善熱心的處世態度，終於使得父母在這個小鎮逐漸生根。左鄰右舍的親切互動，教會成員的熱心照應，以及小妹一家人的南下幫襯，父母的生活總算逐漸添上了該有的色彩。
十年的日子，就在算不得精采，但尚能接受的情況中過去。三年前父親病逝在隔著濁水溪的小妹家中。今年輪到一向多病的母親。父親離去時，我心中的慶幸多過悲傷。因為他未受到癌末常有的巨痛摧殘，讓一樣染有C肝的我尚覺安慰。可是今年母親的去世，卻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慟。這是因為，我突然驚覺：補償父母親的機會就要完全失去了！
為了讓病床上的母親開心些，也為了讓自己遺憾的心情減輕些，母親最後住院的這一個多月間，我們夫妻總是盡量一下班就前往醫院。在前往醫院接近半小時的路上，我常常抱著才剛印好的樂譜努力惡補，順便熱熱很久沒有唱歌的聲帶。每次老公心疼地要我小心身體，我總是一再堅持：再不唱，想唱都沒了……。
輪到我們進加護病房，護士常常額外通融，讓我們握著媽媽的手，姊妹們輪流合唱一首首好聽的聖歌。插著管無法言語的媽媽，雖然已多次被判定病危，卻仍用慈愛的眼神、堅定的手勢，告訴我們：她很好，要我們別擔心。
即使生命力堅韌驚人，媽媽終於還是在清晨的微風中凋零了。大體從醫院回到家中，我輕撫著她逐漸冰冷的額頭，忍不住一再痛哭失聲，內心一次次輕輕地向她訴說著無限的歉意。
準備著喪葬事宜的這幾天，我常常想：如果沒有把他們帶到這個連客運車都很難搭乘的鄉下；如果對宗教沒興趣的我持續和父母保持該有的距離；如果我早些年懂得多休息多照顧自己的身體，爸爸媽媽的晚年生活應該會過得更豐富、更精彩；一樣為人父母的他們，在心裡上應該會更覺歡喜、更覺安慰才是！
真希望天上的父母能夠到夢中來，給我一些些話語，給我一些些安慰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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