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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對有些人來說,「同理心」其實非常抽象。

    新婚當了六年家庭主婦復出教育界的第一年,我帶了一個學校國中二年級的中等班,班上有一個很特殊的學生。這個學生成績非常優秀,無論什麼考試,她永遠維持在前三名。可是她從來不開口說話。如果你在課堂上請她回答問題或朗讀一段文字,眼睛看著地上的她,給你的回應永遠只是持續的沉默。

    我來到她的身邊時,課室內所有人早已視她為「空氣」─上課時師生各自泅泳於知識的瀚海,誰也不會關心像石頭一樣沉默的她;下了課即使同學們吵翻天,座位上的她一樣只是面向桌面,分分秒秒安安靜靜地坐著等著。

    上課重視互動的我,一開始很難適應這樣的孩子,也常常因為企圖改善情況而覺得挫折。還好因為終於了解個中原委,完全釋懷之後繼而萌生出滿滿的悲憫心情。

    當時的我常常想到:一個人如果從出生開始,天天面對的只有癲狂的父親與瘖啞的母親,任誰都很難學會基本的說話技巧,更別說有意願藉說話與別人進行溝通回應。我這一向略偏嚴格管教的導師,因此在各方面對她多了幾分寬容與關懷。

    沒多久,我發現班上有個成績一樣好的同學時不時欺負她。這個位在她前座的孩子,每次只要經過她的身旁,總會碰掉她掛在桌邊的書包;每次一看她的試卷或學用品掉落到自己的座位附近,一定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,甚至乾脆裝作沒見到一腳踩過。

    這樣的情況持續一陣子之後,有一天我找這位同學詳談,託她幫我多照顧照顧這個可憐的孩子。誰知不說還好,一說這孩子竟惱羞成怒,不但變本加厲,還把氣出到我這個新上任的導師身上。

    那時候學校有個每天寫日記的規定。批閱日記的我很快發現,那個身上的衣裙永遠漿得筆挺的孩子,竟在日記裡對我出言不遜。雖然經過幾次的解釋與疏導,依然故我的她一點也沒有被我軟化。

    那時我是個二度就業的新手母親。剛練就的耐心與毅力,以及剛看完的「印度國父甘地傳」,讓我決定對她嘗試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教育方式。

    我決定學習甘地,對她的話語或攻擊採取「完全不回應」的態度。也就是說,她每天交來的長篇累牘,我永遠只是打個勾就了事。這種既不解釋也不回應的態度,當然一天比一天更加激怒這個心高氣傲的孩子。

    我不但特意對她視而不見,每天還想辦法讓師生上課上得歡天喜地。這樣的狀況持續了整整一個月。直到這孩子痛苦到連眉毛幾乎都要著火的時候,我才忽然找機會把她叫了過來。見到她,我什麼話也沒說,只是微笑地、溫柔地看著、等著依然怒火中燒的她。

    大約五分鐘,她忽然淚如雨下、痛哭失聲。我知道,這樣的當頭棒喝,已經讓她充分了解到:就算只是「被別人視為空氣」,已經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滋味。

    此後的兩年,這個孩子成了我處理班務的得力助手。不但連任了三個學期的班長,還時時幫我照顧引導那個有點像輕微自閉兒的孩子。

    自從發生了這個插曲,班上的同學逐漸關心起那個完全不說話的孩子。那個可憐的孩子雖然直到國中畢業仍是不曾說話,但是嘴角卻逐漸展現令人欣慰的靦腆笑容。

    仔細算來,那孩子今年應該已經四十四歲。自從她畢業之後,大約長達十五六年,每年我都會按時收到她遠從桃園寄來的各種賀卡。一直到前幾年我因為生病未及時回信,兩人的書信往返這才終於畫下句點。

    雖然彼此的溝通一直只是寥寥數語,作為導師的我,知道她平安健康,已然覺得無上欣慰。

註:本文曾於2013 8 12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   

   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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