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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。才剛從紐西蘭旅行回來的我，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。輾轉反側之際，被家鄉溫暖氛圍包覆的我，忽然想起去世已經二十年的公公。

    一樣是個夜晚，窗外一樣是淅淅瀝瀝的雨聲，那天公公從長庚醫院再次回到家中。應該是懷念以前雨水打在鐵皮屋頂叮叮咚咚的清亮聲響，他請求我們找出家裡的空餅乾鐵盒，拿到臥室外的屋簷下排成一列。

    一個已經病入膏肓，已經被病痛折磨到無以復加的人，在那個淒苦的夜晚，在那個即將陷入昏迷的無望時刻，滿心想望的竟然只是聆聽這再平凡不過的大自然聲響？我很慶幸自己能遇到一個如此浪漫的長者。

    公公的確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浪漫的一位。成長於小鎮的他，雖然才剛歷經二次世界大戰的連年烽火；雖然台灣剛光復的那幾年生活極其艱困，年輕的他甚至得肩負起一家的經濟重擔。但是在教學之餘，他竟還有精力看書、寫作、下棋。他天生有一副高亢清亮的好嗓子。即使到了升格做阿公，一唱起「歸來吧蘇連多」依然是聲震屋瓦。

    除了浪漫，公公的正直與溫暖一樣令認識他的人激賞。試問：一個孜孜矻矻經過五六年，透過高檢、高考才由小學教師成功轉任律師的人，有誰會像他一樣：家門永遠為附近居民而開，而且完全不收取法律諮詢費?在這一切講求功利的社會，作為鎮上唯一的律師，有誰會像公公一樣，一直本著「勸和不勸離」的原則，和一對對請求協助辦理離婚手續的怨偶一談就是數小時。

    這樣的「正直」與「溫暖」，看在我這個媳婦眼裡，當然是很好的教育；用在我這個唯一的媳婦身上，理所當然是更多的溫柔、寬容與勉勵。即使我只是個重視「自由意志」的任姓媳婦；即使為了新的學習與新的花樣，我老是搞些「五四三」的不急之務，但是在相處的十八年當中，公公一樣處處疼愛有加。

    家裡有什麼好吃的、有趣的事物，公公從來不會忘了我這個常常關起門來看書或者出門教書的媳婦；我心裡有什麼不同的看法，有什麼難言的委屈，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，他一樣樂於接受我用書信和他溝通。新房子蓋好時，他甚至在眾多的親友面前，特地指名要我為家裡的重要匾額決定個最適合的位置。

    在我心目中，公公也是個非常愛家、念家的人。還記得我婚前第一次踏進這個位於小鎮的家門時，前庭那片韓國草整理得真是碧綠平整；廊下的各色蘭花更是妝點得熱鬧繽紛，這一切正處處宣告著主人對家的用心與努力。即使五十八歲之後，婆婆的眼睛忽然因病失明，公公在幫著照顧婆婆之際，依然是時時刻刻維持著一貫的平和、幽默與溫暖。

    最後一次從長庚醫院回家時，腸道早已阻塞的他已連續好幾個星期無法進食。靠點滴補充體力的公公，雖然已經無法自行走動，雖然已經虛弱到拿不起任何小小的杯盞，但是一進家門，他要求的第一件事，卻是請我們立刻攙扶他到門廊前小坐。

    應該是自知大限已至，應該是自認為這是巡視家園的最後一次機會，在屋簷下他一坐就是二十幾分鐘。一直到二十年後的現在，他那靜坐在藤椅上的單薄身影；他那深深遙望著庭園各個角落的落寞表情，還是讓我們這些晚輩一想到就深覺惆悵與不捨。

    不過，能夠如數家珍地談論起長輩的正直與善良；能夠一次次想起他生前的風趣、幽默與慈愛；能夠因為他如此懂得享受生活而深覺羨慕與敬愛，這還真是為人媳婦的我非常難能可貴的福分與幸運。

    雖然逝者已邈，我內心的敬愛與感恩卻隨著自己內在的成長而與日俱增。真希望天上的公公有機會了解我現在滿滿的感恩。謝謝爸爸，謝謝您生前的照顧與體諒，也謝謝您給了我一個和您一樣體貼，一樣幽默風趣，一樣溫暖平和的老公。我真是何其幸運!

註記：

2015 七月一日，本文曾刊登於聯合報家庭副刊，因為是未經刪修之前的原文，所以篇幅較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