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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兒子成婚時，因為婚宴遠在台北，我琢磨許久，不敢驚動幾乎都在南部的娘家親友，但還是決定打電話向住在高雄的二舅夫妻報告。

    如何能不向他老人家通知這件喜事呢?自從父母去世之後，他們已成了我心目中「長輩」的代名詞。這幾年，每次旅遊墾丁，貪享長輩擁抱的我，總是在路過時特地繞道拜訪。

   已屆八十高齡的二舅，從學校退休後在美濃買了一小塊農地。有了簡單但設備齊全的農舍，他們的生活從此來往於高雄與美濃之間。每次在一頓飯的叨擾後，二舅倆老總是讓我們帶回一袋袋他們親手種植的蔬果。

    想一想，二舅對我們的關懷與付出，也真的是不同一般。當年爸媽遷居高雄時，如果不是單身的二舅決定跟我們同住，慷慨地負擔了房租的一半，我們家的經濟怎麼說也難以順利運轉。即使之後二舅結婚另組家庭，我們家的大小瑣事，他們夫妻一樣盡心協助，而且幾乎全數參與。

    剛搬到高雄的前幾年，父母兩人都過著非常忙碌的生活。爸爸每天忙著通車到一個多小時外的地點上下班；母親爲了維持家計，除了在廊沿賣起零星雜貨，還不斷接下修補衣物、裁製新衣、學製新椅套的工作。

 
    「羅漢腳仔」是台語裡的一個名詞，唸的時候得把最後一個字往上拉長音，就像台語念「歌仔戲」中那個「仔」的音一樣。這個名詞意思指的是社會中沒有妻子兒女，只靠四處打零工維生的人。在十九世紀中葉前後，由於清末的台灣移民管制政策裡，有一個不得攜帶家眷的規定，所以當時的台灣社會，到處都有從大陸東南沿海移民過來的「羅漢腳仔」。在連一般人都生活困頓的農業社會中，這批四處流竄的「羅漢腳仔」，無疑是各個鄉村裡地位最卑微的底層人物。
 
    無田無業的他們，最好的出路是在地主家當長工。一旦農田遭遇旱澇，這些多年賣力工作、渾身是勁的羅漢腳仔，立即成為浮萍一樣的悲劇性人物。因為既是荒年，誰家也請不起更多的長工。

    阿順他爸是世界上最節省、最愛攢錢的人。他的節儉，鎮上的人全都十分清楚。而且還常常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
    舉個例子來說，他從不外食。每次經過攤販街，他即便不得不進去和朋友說句話，也一定匆匆離去。朋友想請他吃碗香噴噴的切仔麵，他一定謝絕。因為欠了人情，未來少不得要還。

    很久以前，我就想把發生在身邊的小故事、小人物，用文字紀錄下來。因為透過這些故事與人物，我一次又一次看清了人生多變的本質；也一次又一次看多了人性不同的面貌。 

    我喜歡書寫充滿人性光輝的故事，和大家一起在多變的人生道上，相互勉勵，一起邁向康莊大道；我也喜歡描述爭議性的人物，和讀者一起來思索，很多問題的存在，是不是有其背後的緣由與時空因素？有時候我也紀錄一些悲劇性人物的生活，因為看看別人不幸的際遇，我們會比較容易知足安分。 

    人生與人性都不是非黑即白。有時候現代被詬病的人，如果生活在早些年，可能是鄉里中的楷模。也或許這一代的不幸，正好是子孫們未來飛黃騰達的美好序曲。 

    總歸一句話，我希望藉由這些文字的交流，讓我們彼此的人生，都能在努力付出中，天天懷抱希望，時時熱力四射。 

    我筆下的人物大多早已作古；有些還遊走在世界的小小角落。爲了顧及他們以及他們族裔的隱私，我在故事中作了不少的更動，只留下其中的骨幹與神髓。我相信我所書寫的故事，從某些面向某個角度去看，其實和諸位周遭的所見所聞多少有些雷同吧！ 

夢碎 

    平野簡餐咖啡的老闆竟然會出事!直到事發之後好幾年，每一想起，我的內心還是覺得惋惜悲傷。

    事實上我和老闆非親非故，而且從頭到尾只見過兩次面。但是兩次的閒談，卻已讓我對老闆的勤勉踏實與滿懷願景，有了粗略的了解。由於內心讚賞，我對這個人自然地多了些許額外的情分。

    平野簡餐咖啡是間躲在荒郊野地的庭園咖啡廳。第一次光顧，其實完全是誤打誤撞。

    那天在不熟的山路中轉錯方向。眼看迤邐而上的道路越變越窄，想去的餐廳又不見蹤影，大家心裡都有些焦急。就在決定迴轉下山另尋道路時，眼尖的女兒忽然看到那個躲在前面轉彎處的大招牌。

清明伯一家，從好幾代以前就住在村外往鯉魚山的小路邊。因為上上下下節儉勤奮，一直過著雖然清簡卻略有餘裕的生活。

雖然從不敢奢望擁有自己的田產，但是民國四零年代，因為政府推行的「耕者有其田」政策，在五十一歲那年，清明伯以公告價格，意外地向地主購得一小塊農地。雖然因為購買農地讓他們欠下了一大筆借款，但是全家人都歡欣鼓舞，清明伯更是開心得幾夜夜不成眠。

六十二歲那年，剛從東南亞旅遊歸國的母親忽然病倒。迅速入院檢查，結果竟是十年前在長庚置換的豬心臟瓣膜忽然破了個大洞。

    由於情況緊急，在台大醫院開刀房擔任護理工作的妹妹，透過同事的推薦，迅速把母親交到台大醫院心臟外科林芳郁醫師的手中。經過一連串相關的檢查，母親很快被安排了第二次心臟瓣膜置換手術。   

    雖然經過十年的進展，品質較易掌控的人工心臟瓣膜已研發成功，心臟手術的成功率更是已提升到接近百分之百，但是心臟已肥大到接近常人兩倍的母親，即使已經遇到一流的好醫生，這次的手術依然充滿風險。

    這一刀從清晨七點四十，一直進行到午後。遠從中南部上來的的我們，整個早上都齊聚在開刀房外。一點多，眼看著一個個醫護人員、一個個病床從開刀房陸續走出、推出，就是不見母親的蹤影，大家都憂心地揣想著：是不是開刀過程狀況不佳?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危不危急?

    出身在小康家庭的他，從小嗜吃如命。無論是大酌小宴，或是宵夜零嘴，哪裡有什麼好吃的，他靈敏的鼻子和耳朵從來不會錯過。

    每次看他再度捷足先登，才剛帶回食物的母親總是叨念著：「如果讀書做事有這麼積極，有這麼用心，成績就不至於爛成這樣!」

    也難怪母親老是生氣、老是叨唸。他的學校成績一直是慘不忍睹。從國小的國語、社會、自然、數學，到初中的英文、理化、生物、歷史、地理，他的成績沒有哪一科算得上差強人意。他也不喜歡音樂、美術，連男孩子最喜歡的體育和工藝成績一樣敬陪末座。

    他不只是成績差，做起任何事情也常常慢半拍。舉個例子來說：同學打躲避球，他老是被追打得七葷八素；班上做科學實驗，他一會兒摔破滴管、一會兒被沸水燙傷；在家裡連端個湯碗、切個西瓜，都可以搞得媽媽破口大罵。

    雖然對學校裡的各項課程都提不起興致，但是對吃進嘴裡的每樣食物，他卻頗有自己的意見。每次一聽到他說：「這個湯應該再多加些蒜茸；那盤蒸魚可以再多加幾片生薑；這個韭菜花應該....」才剛忙完晚餐工作的媽媽，就會再度生起氣來。

    五歲那年，母親生著重病，爸爸日夜陪在醫院和死神拔河。

    我們這些極需照顧的孩子，被叔叔們接回了位於屏東鄉間的老家。之後持續了好幾年，我們固定在寒暑假回到老家的大宅院。 

    雖在窮鄉僻壤，大宅院裡住著二十幾戶四五代同堂的血親。在人氣最旺的年代，圍牆裡的人口總數,維持在兩三百人上下。

    每天天一亮，忙著農事的大人們趕早出門，圍牆裡放著暑假的小孩子們，就成群在前後進的迴廊裡、空地上流竄戲耍。 

    年齡接近的孩子，加起來少說也有二十幾個。每次一玩起捉鬼、跳繩、木頭人、老鷹捉小雞這類團體遊戲，為了入列大夥兒都爭先恐後。

    一直到最近幾年，我才忽然意識到：自己真的和別人「很」不一樣。

    年輕時代，我常常看書看到對身旁姊妹、同學的呼喚渾然未聞;有時明明眼睛看著對方，卻因為心理活動旺盛對錯身而過的親友視而不見。現在已年屆花甲，在工作的大小空檔，我一樣經常因為思考著什麼、觀察著什麼而發著呆入了神。

    這個容易發呆入神的毛病，有時也給自己帶來枝枝節節的困擾。舉例來說，進入需要端莊安靜的音樂會，一不注意我就會隨著旋律舞動起身軀。一直以為這樣很正常，不久前才發現，忘我的自己已經嚴重打擾到後面來賓的觀賞品質。

    早年帶孩子看醫生也令我有些困擾。老實說，我還真沒看過有哪個人和我一樣，看著別人拔牙洗牙，竟然會不知不覺跟著張開嘴巴、流下口水。即使有了自覺勉強閉上，嘴巴仍會因入神而逐漸再度張開。   

    最令老公詬病的是，出神的我有時候會避不開眼前忽然出現的危險與障礙。即使近年來深居簡出，在家的我一樣常常因此撞到自家的床頭、門框、樓梯或牆角。身上因此常常出現不明所以的瘀青。

    林小棣去年十一月已屆六十。彼此往還幾十年，他克勤克儉的行事作風始終如一。

    二三十年前參加家族旅遊時，為了買一瓶二十幾元的汽水，他樂意胸前背著孩子貨比三家。為了吃碗便宜的鵝肉麵，剛下班的他可以帶著一家老小開車遠赴隔壁鄉鎮，從來不計算省下來的錢夠不夠支付油錢。

    和親友一起上街，他習慣徘徊在商店外面，藉以期待沒他陪伴的妻子早早走出店家。他也從不光顧「熱門商家」，因為他認定那些賺大錢的商人吃人不吐骨頭。

    他心目中的好東西一定要「超便宜」。每次發現這樣的好東西，不但用得、吃得沾沾自喜，還常常眉開眼笑地向親朋好友獻寶。就像他自己說的：「省錢」和「賺錢」正是這輩子最令他快樂的事情。

    當然，需要購買門票、船票的景點，絕對是他個人的拒絕往來戶。他總是說：沒有人工干擾的大自然最值得一再賞玩。唯一的一次例外，是在結婚二十五周年那天。為了讓老婆有個意外驚喜，他帶著妻兒前往家人渴望已久的森林遊樂區。

    聽說王清旺喜歡在清晨五六點，站在只打開中間一扇的鐵門裡，對著早起運動或送報的年輕女子，突然掀開睡袍裸露下體。這個傳言早在三十年前剛嫁進家門不久就聽說了，可是一直到現在我仍是半信半疑。

    撇開他可疑的行為不說，王清旺是個好丈夫、好父親。還沒有退休以前，他是間小工廠的機械技師。平日早出晚歸，不煙不酒，也不賭博玩牌。他最大的嗜好，是動手修理家裡各種木製、金屬製的家具，或改裝有問題的二手汽車、機車、腳踏車。   

    在音樂方面他有某種程度的天份。喜歡二胡的他，也常常拉揚琴自娛。陌生的樂曲只要稍微看一看、摸一摸，很快就能陶醉其中。對此，我們私下頗有微詞。因為只要找到學習的新目標，他們家常常深夜十一二點還洋溢著樂器聲。

    退休之後，他的國樂演奏能力為他爭取到職場的第二春。加入喪禮國樂團的他，為了因應需求更是沒日沒夜努力勤練。除了演奏國樂，經常在喪禮出入的王清旺不久又擔任起喪禮的司儀工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