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愛大愛
大約在我初中的年代，教會裡來了個帶著兩個小男孩的韓國家庭。大家的新鮮好奇尚未褪去，未及深入認識的男主人卻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忽然急病去世。
雖然關係仍屬陌生，一聽到這個悲慘的消息，我那永遠滿懷愛心的母親，隔天仍立即登門探視這個急需關心的異國家庭。
果如母親所料，來到喪家發現裡外一片淒涼。兩個懵懂的小孩，坐在散亂的客廳地上嬉戲玩耍；已到午餐時刻廚房裡依然鍋冷灶冷；浴室裡的待洗衣物甚至堆積如山。
進入臥室，只見悲慟萬分的年輕媽媽躺在床上不斷哽咽啜泣。雖然言語不通，跟著落淚的母親立刻靠床坐下，久久緊抱著這個瀕臨崩潰的韓國婦女。
名利與我何有哉名利與我何有哉
大約五十年前，我十來歲的某天傍晚，在刑事局少年組工作的父親剛返家，門外忽然進來一個穿著拖鞋、滿臉風霜的男人。那人一進門丟下東西轉身就走。
剛脫下鞋子的父親一看，二話不說拿著東西立刻追了出去。兩人在門外不斷交談，那包東西同時也在他們倆之間推來推去。
隨著時間過去，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大：「你送不送東西根本都沒影響。我下午在分局裡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，你那孫子的問題還不至於嚴重到移送法院。」好不容易，那男人終於神色黯然地帶著東西走了。
以為事情已經解決，誰知父親換上家居服還未走出臥室，不死心的男人竟又轉了回來，偷偷將東西斜放在未裝紗窗的窗戶邊上。
失明後的歲月失明後的歲月
第一次被帶進小鎮的家庭時，當時的男友罹患糖尿病多年的母親視力忽然惡化。幾乎已看不清眼前事物的她，正苦等著退休申請的通過。
婚後，當年才五十四歲的婆婆很快從教師工作正式退休。完全失明的她並未如娘家父母預設的給我帶來多少辛苦。頭腦清晰靈敏、個性堅定頑強的她，很快理出即使沒有視力也足以自行應付的生活模式。
誕生於民國十三年的婆婆，畢業於日據時代台灣人相當少見的嘉義女中。 雖然天賦聰穎，還成長在小鎮知名的漢醫世家，但是和當時所有的台灣百姓一樣，在民國三零年代前後，歷經了連年戰爭、動盪、物資匱乏與錢幣貶值的艱辛生活。
所幸在家庭、兒女與工作的勤懇付出中，她一步步平安地走過人生的各個階段。可惜在工作崗位上堅持了三十八年，正準備幾年後可以退休展開新生活的她，毫無預警地竟從明亮世界落入黑暗人生。
幸福的樣貌 2016 1 28
娘家的三姑，前幾天走完八十幾年的人生最後一哩路。
雖然自從我出嫁後，除了重要的婚喪喜慶，和三姑少有交集，但我還是決定冒著近日持續的低溫與陰雨，和大姊一起趕早，到屏東參加這場清晨八點就開始的家祭。原因除了她是父親非常疼愛的妹妹，三姑對我們家也存有不容忽視的厚恩。
⋯⋯記得剛搬到高雄時，我們這個公務人員的家庭，生活非常拮据窘迫。母親為了貼補家用，以及儲存孩子未來的教育費用，除了為人裁製衣物、開設小型雜貨店，還時時刻刻動著腦筋，看看還能什麼辦法可以多少再賺點錢。
有一天母親突發奇想，覺得家附近有公車站，有稅務機關，有四棟共一百六十戶的公寓人家，還有人潮越來越多的三鳳宮，如果能賣些涼水、冰品，說不定可以大有「錢」景。
雨夜憶公公2015窗外依然一片漆黑。才剛從紐西蘭旅行回來的我，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。輾轉反側之際，被家鄉溫暖氛圍包覆的我，忽然想起去世已經二十年的公公。
一樣是個夜晚，窗外一樣是淅淅瀝瀝的雨聲，那天公公從長庚醫院再次回到家中。應該是懷念以前雨水打在鐵皮屋頂叮叮咚咚的清亮聲響，他請求我們找出家裡的空餅乾鐵盒，拿到臥室外的屋簷下排成一列。
一個已經病入膏肓，已經被病痛折磨到無以復加的人，在那個淒苦的夜晚，在那個即將陷入昏迷的無望時刻，滿心想望的竟然只是聆聽這再平凡不過的大自然聲響？我很慶幸自己能遇到一個如此浪漫的長者。
庭園紀事1996 前言：
這篇文章寫在十九年前的夏末。十九年後的現在重看，真是百感交集。期許自己也能像父母這樣，總能無私地看顧自己的子女，即使孩子們早已成年；即使自己已來到即將沒入西天的人生階段。再一次謝謝爸爸媽媽辛苦的培育與寵愛。
暑假即將告終的八月底，家中諸事竟仍難以就緒。首先重新改變格局的房間，仍到處堆放著待理的衣物和書籍；而荒廢了一整個暑假的庭園，更是雜草叢生蚊蚋擾人。
住在幾公里外的母親，知道我忙亂不堪，三兩天就打電話提醒，要我注意自己的身體，開學在即不要過分勞累，並且請求讓她和父親過來幫忙。若非住在鄉間自己缺乏交通工具，若非我怕他們過分勞累一再勸阻，母親早就天天到我這兒報到了。
捨與不捨之間2004
經過三個星期醫院、學校、家庭的往來奔波，我的意志力終於還是沒能鬥得過病魔，先是自律神經的宿疾復發，緊接著子宮莫名其妙地發炎，然後坐骨神經痛接踵而至。
在家休養了幾天，每時每刻一想起醫院中生命垂危的母親，內心總充滿陣陣歉疚。經過插管、急救以及十幾天加護病房的折騰之後，依然發著燒，與血尿、肺炎、腹水與腦部萎縮、心臟衰竭病況搏鬥的母親，終於又回到了普通病房。
在微風中凋零！外子的祖母去逝時已高齡九十七。
民前十五年出生的她，年輕時多病痛。路過家門的算命仙曾說：「怎麼算，這個人都活不過三十九歲。」
應該是認真調理過，再加上個性喜愛勞動筋骨，曾歷經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祖母，中壯年之後，即使是在物質十分匱乏的日據時代及光復初期，身體仍日日年年越見硬朗。
身體硬朗後的祖母，是個標準的急驚風。家裡的孫子女們，小時候都非常怕她。因為她極度受不了慢郎中；因為孫子女們的十分鐘，在她的感覺中簡直就是無止境的等待。
床下的奶粉罐記憶中有很長一段時間，爸媽的床下一直擺著幾個空的奶粉罐。
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，母親將剛到手的工資分別放入那些空罐子裡。因為好奇，我暗中翻看，意外發現，那些奶粉罐都貼了標籤，上面寫著：老二風琴、老四腳踏車、暑假旅行、老三矯正牙齒......。
看到這一個個標籤，上了國中已約略知道家中經濟景況的我，這才了解到捉襟見肘的母親，是用這種零存整付的方式，來繳納風琴還持續進行著的分期付款；來分別應付四個孩子隨著成長不斷增加的額外開銷。
發現母親為了滿足家人需求，年年月月如此用心規劃，並且按部就班努力進行，當然讓逐漸懂事的我既佩服又感動。但真正了解母親過人的毅力與少見的高瞻遠矚，卻是在我大學聯考拿到成績單的那天。
大學聯考，非常努力盡心的我，只拿了個勉強上榜的分數。這個結局，對整個高中三年老是生病的我來說，其實沒有太大意外。但是，自以為成績可以更好的我，在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，還是滿心的失落與沮喪。
失明之後婆婆從來沒有見過我，頂多只看過模糊的身影。
第一次被帶進那個位在小鎮的家庭時，因為糖尿病惡化，視力幾乎已經喪失的婆婆，正苦等著卸下持續三十八年的國小教師職務。
結婚之後，婆婆很快正式退休。完全失明的她，並未如娘家父母預設的給我帶來多少辛苦。個性非常堅強的她，很快打理出不需要任何視力的生活模式。
只要我們將需要的東西置放在固定位置，頭腦清晰靈敏的她，從吃飯、穿衣、如廁到洗澡，全都不須假手他人。生活十分重視規律的她，甚至可以自行繞行客廳的沙發椅，每天固定運動幾十分鐘。
雖然除了晚上被公公挽著出門散步之外，婆婆幾乎足不出戶，但藉著鎮日拿在手上，時時與她相伴的小型收音機，她成了家裡最清楚社會脈動的人。清楚社會即時新聞的她，自然而然地成了家中社會新訊息的傳遞者。
阿春認識阿春，是在四十幾年前的夏日午後。
那天是星期六，母親難得有個空檔正在午睡。剛升上初二的我，一面演算難解的代數，一面照顧著生意清淡的雜貨鋪。忽然，有個人用粗嘎的嗓子大叫：「買麵條!給我買包麵條!」
抬頭一看，只見門口站了個蓬頭垢面、眼光犀利的女人。我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慌忙搖手道：「不必!不必!」誰知，這個光著腳丫子的女人，竟朝著我繼續衝過來：「買!買麵條!」
一向鬼點子不少，做什麼也少有畏懼的我，被她這一驚嚇，忽然像石化了般無法動彈。頓了好幾秒，使盡了吃奶力，才終於顫著聲音大喊：「媽──媽──」
聽見這聲慘叫，母親以為發生了什麼不測風雲，鞋子都顧不得穿，就從臥房衝了出來。待見到這位貴客，問明了原委，才鬆了口氣說：「好!好!買兩包。」
她從未抱怨上天的安排出生在民國十七年的母親，一生命運多舛。
十一歲，還負笈他鄉，我那從台南市遠嫁屏東鄉間的外婆，就因急病忽然去世。三兩天之間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，毫無預警地就此破碎。
學業告一段落回到南台灣執教時，擔任國小校長，工作繁忙而且職務經常調動的外祖父，已經無奈地續了弦。身為長女的母親，除了得幫著年年生育弟妹的繼母理家，還得肩負起照顧上面那四個弟妹的日常需求。
等到二十五歲，幾乎快成老新娘的她，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庭。剛新婚的那七八年，是母親一生中責任最單純、生活步調最能自我掌控的歲月。因為在身懷第五胎的三十二歲，身體清瘦卻算得上硬朗的母親，忽然罹患了一場差點失去性命的急性心臟病。
那次的重大疾病，其實是由一個小感冒的疏忽意外造成的。之所以疏忽，是因為父親恰巧到北部受訓一個月，帶著四個稚兒、肚子裡又懷著七個月身孕的母親，根本分身乏術。即使自己感冒發著高燒，也只能將就著得過且過。
母親的綠豆湯為了開闢財源，有幾年從仲夏到依然炎熱的初秋，母親在眾多的家庭副業裡，增加了一項綠豆湯。
母親特製的綠豆湯不同一般。它像當年的汽水一樣，是裝在玻璃瓶裡，一瓶瓶冰鎮著，賣給口乾舌燥的路人，或是附近暫時出外洽公的上班族。
母親的綠豆湯，糖加得不多，非常解渴，滋味也非常醇厚。大家喝的時候，總是先將沉澱在瓶底的厚厚綠豆沙仔細搖勻，然後才迫不及待地一口氣咕嘟咕嘟整瓶喝完。
五零年代，擔任公務員的父親，一個月的薪資只有一千多元。雖然賣完一瓶一元的綠豆湯，一天獲利頂多也只有十元左右，但是對有四個孩子的家庭，怎麼說當然還是不無小補。
不過，綠豆湯的製作過程，非常繁複也非常辛苦。當年我們不可能有壓力鍋，也沒有現在用起來很方便的果汁機以及電鍋。為了趕上附近上班族的生活步調；為了再挪出時間為我們這些孩子準備早餐，常常熬夜晚睡的母親，每天總是清晨五點不到就悄悄起床。
失去之後 失去之後
即使生命力堅韌驚人，媽媽終於還是在清晨的微風中凋零了。大體從醫院回到家中，我輕撫著她逐漸冰冷的額頭，忍不住一再痛哭失聲，內心一次次輕輕地向她訴說著無限的歉意。
母親的喪禮已經暫時告一段落。昨天晚上，妹妹送來了部份遺物。今天清晨打開檢視，除了幾件毛衣、長褲、薄外套，裡面還有兩件幾年前我送的長大衣，爸爸生前送的紅珊瑚項鍊，以及一本大大的剪貼簿。
包串粽子開刀去!被慢性風溼性心臟病折騰了十七八年，在我大學畢業後的那兩年，母親的病情已惡化到不得不開刀的狀況。醫生認為:頂多再撐四五年，心臟功能就會完全衰竭。
那時候的母親日子過得很辛苦。心臟已肥大到接近常人兩倍的她，幾乎是每隔三四個星期，就會因嚴重的腹腔積水緊急住院。每次幾星期的住院期間，我們總會接到一兩張醫院開出的紅單子。
雖然一再被告知母親病情危急，但是爸爸公務繁忙，才剛任教於高職的我也仍得繼續上班。我們父女只能利用有限的空檔，到醫院和已經是常客的母親相伴。
無法割捨的母愛 我那滿懷愛心的母親近日常常懷念起已經過世十幾年的母親!
我那一生辛勞多病的母親，是我有機會相處過的人當中，最富有愛心與親和力的人。在她不勝枚舉的助人事件中，我隨便舉一件小事為例。
那一次的對象，是一位剛剛移民到台灣不久的韓國年青人。那位三十歲出頭從事粗重工作的年青人，攜家帶眷地搬到高雄離我們家走路十分鐘左右的巷弄裡。應該是腦血管出血，那個才剛搬來的年輕人有一天忽然在路上倒地不起。
母親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，隔天一做完最基本的家事，立刻騎著腳踏車前往完全陌生的喪家探視。除了幫忙做飯、餵飽兩個四五的小孩，還把浴缸裡累積了幾天未洗的衣物，一一手洗處理完畢。
平凡中有著瑰麗的本質一棵楚楚可憐卻充滿生命力的蔦蘿幼苗，從分株不久的武竹根莖縫隙處文質彬彬地探出頭來。攀附著旁邊的茉莉枝條，「她」細細長長的葉片，伴隨著宣示存在的鮮明花朵，在微微的晨風中落落大方地舒展著。
我從牆角找來幾個月前還攀附著番茄枝條的唐竹竹竿，替這株再次邂逅的植物建構出一個可以充分擁抱陽光，可以讓小小艷紅一抹抹恣意歡唱的舞台。
從來不知道這種如同小野花般的藤蔓植物來自何處？只知道從我開始注意到庭院裡的花花草草，每隔一陣子「她」總會短暫地出現在母親開闢的園子裡。雖然一過中午，那一朵朵「沉魚落雁」般的小小花朵即行閉合萎謝，但是每次一發現「她」纖細嬌小的身影，母親總是十分珍惜地替她配置起小小的空間。
從職場退休後，有時間有心情的我，開始用心經營起家裡的園圃。除了將各式各樣的植物分株、插枝，好讓整個庭院越來越顯得生意盎然，最近我還決定將庭園邊的一長條區塊用圍籬劃分出來，將它闢建為實用的菜圃，好消化掉我持續製作著的堆肥。
除了原有的青蔥、韭菜、南瓜、木瓜、九層塔，我想我接著應該會先想辦法搭起棚架，種上一株皇帝豆、絲瓜和幾棵不同品種的番茄。這些蔬果當中，我最思念也最想栽種的是皇帝豆。長年以來，每次一吃起從市場買回的皇帝豆，我的腦海裡總會浮現起母親採摘豆莢時的幸福身影。
